2016年10月29日星期六

【学生佳作·托物言志】蚊子与我/黄俊熙 Year 8A



我们都很讨厌蚊子,它们非常烦、非常吵闹。蚊子们会吸我们的血,让我们感到很痒。全世界的人都非常讨厌它们而恨不得们从世界上消失。

但是他们
没有想过如果蚊子绝种了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想,青蛙、蛇、老鹰等等应该也会跟着绝种吧?因为青蛙吃蚊子,蚊子绝种的话青蛙就没有东西吃了。蛇要吃青蛙,青蛙绝种的话,蛇就没有东西吃了。老鹰也同样会绝种因为它们吃蛇的。每一个人一看到蚊子,一定要打死它,把它们打粉身碎骨。
    
我仔细观察了蚊子之后,发现其实蚊子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坏。根据科学教科书,只有雌性的蚊子才会咬人。蚊子们咬我们是为宝宝蚊子需要人类的血来生活。如果没有血液,它们就会死。可见,雌性蚊子其实很大胆,们冒着能会死的风险也要为孩子带回人血。这份母爱值得我们敬佩。
  
蚊子虽然是昆虫,大家都恨入骨,它们有很特别的性格。它们永不放弃的意志力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虽然它们每一次出去都冒着生命危险,但是它们一次都没有放弃。我们也要像它们一样,不管生命给了我们多难挑战考验,我们也不要放弃。


我们不要小看蚊子呢,虽然它们是一只小小很烦的昆虫,但有很多可学的品德。

【好文共享·繁体·小说】妖精/王定国

图:作者王定国

图:原著《谁在暗中眨眼睛》

到底不是真心想去的地方,車子進入縣道後忽然顛簸起來。
他們的心思大概是超重了。從後照鏡看到的兩張臉,可以想像內心還在煎熬,處境各自不同,連坐姿也分開兩邊:一個用他細長的眼睛盯著後退的街景,彷彿此生再也不能回頭;一個則是雙手抱胸挺著肩膀,像個辛酸女人等待苦盡甘來,一臉熱切地張望著前方。
我載著這樣的父母親。途中雖然有些交談,負責答腔的卻是我,時不時回頭嗯喔幾聲,否則他們彼此間無聊的斷句難以連結。他們都還小。就生理特徵來說,要到垂老的腦袋覆蓋著一頭銀髮,那時的坐姿也許才會鬆緊一致,然後偎在午後的慵懶中看著地面發呆。
人的一生除非活得夠老,漸漸失去愛與恨,不然就像他們這樣了。
我們要去探望多年來母親口中的妖精。
那個女人的姊姊突然打電話來,母親不吭聲就把話筒擱下,繃著臉遞給我聽,自己守在旁邊戒備著。
「唉,真的是很不得已才這麼厚臉皮,以前讓你們困擾了,真對不起啊。但是能不能……,我人在美國,這邊下大雪啊,聽說你們那邊也是連續寒流,可是怎麼辦,我妹妹……。」
我還在清理頭緒的時候,她卻又耐不住,很快搶走了話筒。
「阿妳要怎樣,什麼事,妳直說好了。」
對方也許又重複著一段客套話,她虎虎地聽著,隨時準備出擊的眼神中有我曾經見過的哀愁,那些數不清的夜晚她一直都是這樣把自己折磨著。
後來她減弱了,我說的是她的戒心。像一頭怒犬慢慢發覺來者良善,她開始溫婉地嗯著,嗯,嗯,嗯,是啊全世界都很冷,嗯。天氣讓她們徘徊了幾分鐘後,母親彷彿聽見人世間的某種奧祕,她的回應突然加速,有點結巴,卻又忍不住插嘴:「什麼,妳說什麼,安養院,她住進安養院……。」
然後,那長期泡在一股悲怨中的臉孔終於鬆開了,長長地舒嘆了一口氣,整個屋子飄起了她愉悅的的迴音:「是這樣啊……。」
掛上電話後,她進去廁所待了很久,出來時塞滿了鼻音,一個人來回踱在客廳裡,那時接近中午,她說:「我還要想一下,你自己去外面吃吧,這件事暫時不要說出去。」
所謂說出去的對象,當然指的是她還在怨恨中的男人。
他是在跑業務的歲月搭上那女人而束手就擒的。他比一般幸運者提早接觸心靈的懲罰,或者說他自願從此遁入一個惡人的靈修,有空就擦地板,睡覺時分房,在家走動都用腳尖,隨時一副畏罪者的羞慚,吃東西從來沒有發出嚼動的聲音。
午飯後我從外面回來時,客廳的音樂已經流進廚房,水槽與料理台間不斷哼唱著她跟不上的節拍。她突然發現自己才是真正的女人吧,那種勝利者的喜悅似乎一時難以拿捏,釋放得有些生澀,苦苦地笑著,大概是忍住了。
父親回來後還不知道家有喜事,他一樣把快退休的公事包拿進書房,出來準備吃飯時,才知道桌上多了三樣菜和一盤提早削好的水果。在他細長的鳥眼中,這些東西如夢如幻卻又無比真實,他以謹慎的指尖托住碗底,持筷的右手卻不敢遠行,只能就著面前的一截魚尾細細挑挾。如此反覆來去,愈吃愈覺得不對勁,眼看一碗白飯已經見底,他只好輕輕擱下碗筷,不敢喝湯,像個借宿的客人急著想要躲回他的書房。
「漢忠,多吃一點。」母親說。她滑動轉盤,獅子頭到了他面前。
我沒聽錯,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母親總算叫出他的名字,那麼親暱卻又陌生,像一桶滾水倒進冰壺裡,響起令人吃驚的碎裂之音。她過去多少煎熬,此刻似乎忘得乾乾淨淨,沙啞的喉嚨也痊癒了,一出聲就是柔軟的細語。
當然,他是嚇壞了。但他表現得很好,除了稀疏的睫毛微微閃跳,我看不出他作為一個懦弱的男人,在這樣的瞬間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他把魚尾吃淨後,聽了她詭異的暗示,果然暫且不敢提前離席,委婉地挾起盤邊的一截青蔥,等著從她嘴裡聽出什麼佳音。
我聽見他激動的門牙把那截青蔥切斷了。
漢忠,還有獅子頭呢。我心裡說。
她的笑意宛如臉上爬滿的細紋,一桌子菜被她多年不見的慈顏盤據著,為了這些料理她耗盡一整個下午,我懷疑要是沒有那通電話,這些菜料不知道躲在什麼鬼地方。他們之間的恩怨讓這個家長期泡在冰櫃裡,多年前我接到兵單時,妖精事件剛爆發,家裡的聲音全都是她的控訴,男人在那種時刻通常不敢吭聲,沒想到時日一久,他卻變成這樣的父親了。
青蔥吞了進去,她的下文卻還沒出來,他只好起身添上第二碗。平常他的飯量極小,別人的一餐可以餵他兩頓,此刻若不是心存僥倖,應該不至於想要硬撐。顯然他是有所期待的,畢竟眼前的巨變確實令人傻眼。
但是別傻了,漢忠。什麼苦都吃過了,還稀罕什麼驚喜嗎,回房去吧,不然她就要開口了,除非你真的想聽,你聽了不要難過就好……。
菜盤轉過來一隻完整的土雞,還有煎炸的海鮮餅,還有一大碗湯。
果然,她鄭重宣布了:那通電話,那個妖精,那安養院的八人房……。
「聽說她失智了。」她舉起了脖子,非常驕傲地揚聲說。
我看見那顆獅子頭忽然塞進他嘴裡,撐得兩眼鼓脹,嘴角滴出油來。
「聽說一件冬天的衣服都沒有,我們去看看她吧。」母親說。
棉襖、長襪、毛線帽和暖暖包,一袋袋採購來的禦寒用品堆在我的駕駛座旁。一切都由她作主,昨晚那頓飯吃完她就出門了,聽說買這些東西一點都不費力,憑她當年抓姦的匆匆照面,那兩條光溜溜的肉體如今還在眼前,想也知道那妖精的胖瘦原形,肩寬腰圍一概來自那段傷心記憶,不像她自己買一支眉筆要挑老半天。
一大早督促父親向學校請了假,接著說走就走,顯然是為了親眼目睹一個悲劇才能安心。她昨晚應該睡得不好,出門時還是一雙紅腫的眼睛,遲來的勝利使她亂了方寸,不像他吃了敗仗後投降繳械反而安定下來。
我覺得她並沒有贏。那女人是被自己的腦袋打敗的,何況那也只是記憶的混亂,說不定從此可以忘掉愛的紛擾。失智不過就是蒼天廢人武功,把一個人帶回童年的荒野,任她風吹雨淋,化成可愛精靈,再回來度過一段無知的餘生。反倒是她這個受害者還走在坎坷路上,若不是慷慨準備了一堆過冬衣物,簡直就像是押著一個男盜要來指認當年的女娼。
安養院入口有個櫃檯,父親先去辦理登記,接待員開始拿起對講機找人。我們來到一排房子的穿廊中等待,一個照護媽媽從樓層裡跑出來,邊說邊轉頭尋著建築物的角落,「奇怪啊,剛剛還在的呀。」
母親四下張望著,廊外的花園迴灌著風,枯黃的大草地空無一人。
「喔,在那裡啦,哎喲大姊,天氣那麼冷……。」
隨著跑過去的身影,偏角有棵老樹颯颯地叫著,一個女人光著腳在那裡跳舞,遠遠看去的短髮一叢斑灰,單薄的罩衫隨風削出了纖細的肩脊。
父親跟上去了,他取出袋子裡的大襖,打開了拉鍊攤在空中,好似等著一隻鴨子走進來。那幾個乏味的舞步停曳下來時,她朝他看了很久,彷彿面對一件非常久遠的失物,慢慢搖起一張恍惚的臉。
靜靜看著這一幕的母親,轉頭瞧我一眼,幽幽笑著,「妖精也會老。
那件棉襖是太大了,他從後面替她披上時,禁不住一個觸電般的轉身,左肩很快又鬆溜出來,整條袖子垂到地上。
她跟著他來到穿廊,眼睛看著外面,臉上確有掩不住的風霜。但我說不出來,她身上似乎有著什麼;還有著時間過後的殘留吧,那是一股還沒褪盡的韻味,隱約藏在眉眼之間,想像得出她年輕時應該很美,或許就因為這份美才擄獲了一個混蛋吧,怎麼知道後來會這樣一無所有。
父親難免感傷起來,鼻頭一緊,簡單的介紹詞省略掉了。幾個人無言地站在風中,母親只顧盯著對方,從頭看到腳,再回到臉上,白白的瘦瘦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浮現出來。
「有沒有想起來,我們見過面了。」母親試探著說。
面對一張毫無回應的臉,在母親看來不知是喜是悲,也許本來都想好了,譬如她要宣洩的怨恨,她無端承受的傷痕要趁這個機會排解,沒想到對手太弱了。她把手絹收進皮包,哼著鼻音走出了廊外。
我們要離開的時候,那女人不再跟隨,她總算把手穿進了袖口,牢牢地提上拉鍊,然後慢慢走進旁邊的屋舍中。然而當我把車掉頭回來時,這一瞬間我卻看到了,她忽然停下了腳步,悄悄掩在一處無人的屋角,那兩隻眼睛因著想要凝望而變得異常瑩亮,偷偷朝著我們的車窗直視過來。
長期處在荒村般的孤寂世界裡,才有那樣一雙專注的眼神吧。

我想,父親是錯過了;倘若我們生命中都有一個值得深愛的人。

【好文共享·散文】遗落的纯真/廖玉蕙

图:作者廖玉蕙

刚起床,坐在书房里发愣,电话铃声蓦地响起,电话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蔡叔叔在吗?……哦?他不在?……是婶婶吗?是这样的,我是王大中的儿子,我爸爸在今天凌晨两点三十分过世了。”
我抬头看钟,早上八点三十三分,我有些神思不属,一时之间,有些困惑。“过世了?王大中过世?……你是谁?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重复着他的话,有些生气,一大早开什么玩笑!电话中的年轻人显然被我的质问吓到了,嗫嚅着解释,他爸爸王大中因感冒转成肝炎,回台湾住院,在病榻上缠绵挣扎了一个多月,最后因猛爆性肝炎逝世。
王大中死了?怎么会!
是春夏之交,窗外一株芒果树正当黄花点点,放下电话,我怔忡着,简直不敢置信,原本是很健康的人啊。本能地,我拨了大哥大给正在东引旅行的外子。收讯不良,我在忽断忽续的通话中,艰难地传递着死亡的消息,感觉所有说出的话仿佛都让风给吹散了。
“你说什么?啊!啊!……王大中怎么啦?我这里收讯差,听不清楚啦。”
等外子弄清楚了状况后,电话忽然陷入长长的沉默。半晌后,他结结巴巴地问我:
“那现在怎么办?我应该怎样?应该赶回去吗?”
我忽然后悔告诉他了!现在赶回来有什么用?人都死了。王大中病了一个多月,我们都在干什么!距离他最后一次来访约莫有四个多月了,我们怎么都没想到应该跟他通个电话,竟然连他住在加护病房好久都全然不知。
“爸爸生病的时候,交代不要麻烦叔叔来医院探望,以为很快就会好起来。没想到就这样走了!”
我回想起年轻男子声音里的自责,好像我们的怠慢完全是因为他的疏失所导致。王大中。应该怎样来介绍他呢?这些日子来,我们老提心吊胆地防他,他竟然在不提防间猝死,留下一团迷雾。
王大中第一次出现在我家,约莫在两年前的春天,犹然记得也是芒果花盛开的季节。他开了玻璃门,出去阳台上抽烟,忽然望着巷子那头楼下的人家,高兴地朝我们说:“哎!檨仔开花了哪!很快就会结果了。”外子和我交换了疑惑的眼神,不知该怎么接话。
王大中来得突然,说是从朋友处打听到我们的电话,兴奋异常,联络上后,随即兴匆匆地登门拜访。
他是外子的小学同学,自从上了大学,离开家乡后,便失去联络,三十多年没见面,据他自己说,如今已是现下最热门的台商,穿梭两岸,生意做得还不差。至于是真是假,我们也无从考证。从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便携酒带茶来访,或叙说忙碌的生意,或回忆过往甜蜜的岁月,热情地谈古说今。结论一迳是:“人入中年,老朋友应该多多联系。”
当时,我们刚刚被老同学以周转不灵借去不少钱,朋友间偶然谈起,才知来借钱的同学都是在大陆包二奶、丢了差,做了火山孝子之故,我们借出去的钱自然是有去无回。因为接续两桩,因此,不免让我们心生警惕。王大中来的时机不凑巧,就在那个恶寒的冬天过后。我们犹疑猜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每回聚首,总步步为营,周遭的亲友也都警告外子:“这年头,人心难测哦!谁知道伊是熊?是虎?那么多年不见。”
一位热心的朋友,还半开玩笑地指导我们:“对付这样的事,我应该算得上经验丰富的啰!像你们这样的老实人,心肠软、不擅长拒绝别人,通常是被借贷的高危险群,就算已然有所警觉,往往也难以抵挡攻势。所以,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准备一套婉转拒绝的说辞,牢牢记在心上,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只要有人提起借钱的事,你就拿出这套说辞从容以对,一切就都OK!”
他所谓的应对之策,就是语气诚恳且面露哀凄地说:“真是十分抱歉哪!我父亲一生受困于作保跟借钱给朋友,让妻子儿女吃足了苦头。他临终之际,握着我的手,殷殷交代不可重蹈他的覆辙,绝不能跟朋友有金钱纠葛,万万不可借钱给朋友,否则他死不瞑目!……我不敢违抗父亲的遗命,请原谅我的苦衷。”
因为示范者唱作俱佳,被在座的听众公认乃绝妙伎俩,既可轻易脱身,又不致太伤感情,我们于是铭记在心。
其后,每隔一、两个月,王大中便热情地前来拜访,或邀约外子及其他童年友伴外出聚首,喝茶聊天,或相偕到渔港吃海鲜。有一回,他们二人刚出门不久,我因不小心被反锁于门外,急急驰电求援,他们只好饮恨地从丰盛的海鲜席里匆匆抽身回返。王大中却一些也不介意,仍旧兴致不减地在客厅中谈笑风生。而我们每每忙于复习那套婉拒说辞,常常显得心不在焉。
王大中真是热情洋溢,因为他的热情太超乎寻常了,更启人疑窦。每回过来,总会赠送些小东西,说是他的客户所生产的产品。譬如:实用的塑胶鞋垫、八爪章鱼的沾黏玩具及投掷时会闪耀彩色光芒的矽胶球。有一回,甚至还赠送外子一些情趣用品,叮嘱他不妨开放些。我们在大开眼界之余,总不免感觉有些尴尬。我不禁联想起古训里“言不及义,好行小惠”的人,提醒外子这或许是诈骗的前行手法亦未可知。
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在出差或旅游的外地打长途电话来征询我们:“我现在人在台中,可以用很便宜的价钱买到非常好的茶叶,你们需要吗?”然后,在很深的夜里,绕道送来。或是从大陆携回罐装的腌制泥螺,说是老蒋最喜欢吃的配稀饭小菜:“你们吃吃看!喜欢的话,我下回回来再多带几罐过来。”
外子画展时,他不但早早到场祝贺,还送来大盆兰花,并率先捧场地订购了一张油画。我们固然感激在心,却仍不敢松懈防卫。这年代,什么花样没有!报上适巧又登载了一宗新闻,说三十年的至交忽然被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卷走了所有的存款,我们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一个初秋的清晨,我们犹在睡梦之中,他意外带着两个儿子现身,说是趁着大伙儿尚未出门,让两家儿女见见面,嘴里直嚷嚷着:“哎!哎!哎!不行啦!老朋友的下一代,彼此不认识算什么呢!”
即将继承父业的两位儿子,看来很有教养,却显得腼腆。他教养孩子有另类思考,他偷偷告诉外子说:“我这两个孩子都太天真,这样不行!将来他们都得扛起家族事业的担子,如果三两下就被大陆那些非常主动的女孩子收拾去怎么得了!所以,我特别请上一位同在大陆做生意的老朋友张某,他是此中高手,让他带着孩子们先到风月场所体验、体验,到时候,熟门熟路,知道个中玄虚,才不至于上当跌跤!”我们对这般奇怪的教养理论,不敢置一辞,只颔首微笑,虚与委蛇,背地里啧啧称奇。
王大中一再向我们展示他的爱乡情怀。父母俱已双亡的他,听说还常常返乡祭祖、参加家族活动。有一回,回去故乡,听了一场音乐会,感动之余,还不辞迢递,绕道我们住处,在信箱内投递了当天的节目单。在夜晚的通话里,他情致缠绵地叙说音乐会的动人和对故乡的眷恋,最后还提醒爱画画的外子莫要忘了对故乡的风土人情多做写生:“落叶归根嘛!我们虽然不一定能回到故乡长眠,但是,想办法为家乡做些事,是很重要的。”
外子转述时,我感动得差一点落泪。但夫妻二人仍彼此砥砺,惟恐一不小心便要落入圈套,落得血本无归。
王大中最后一次的造访,约莫在他临终前的四、五个月。也是个没有月光的夜里,我们不明白,为何如此夜深,他仍坚持前来。他说:“会不会太晚?我照了一些照片,很想跟你们分享。明天我又要去大陆了。”
听他兴致勃勃的,我们自然不好意思泼他冷水;然而,是什么照片,让他非拿来给我们看不可呢?一进屋子,他迳自往书房奔去,说是照片都存在光碟里,要借我们的电脑使用,一定要让老朋友看看他的公司,知道他的发展。
他坐在电脑前,打开档案,一张张华丽的照片便鱼贯出现,他像个熟练的解说员般,认真地一一说明:“这是台北总公司外观,还可以吧?这一间是我的办公室,够气派吧!这间是会议室,常常在这儿用视讯跟对岸同仁开会;这是茶水间,里头一应俱全……这是大陆公司的外观,内部正在装潢,马上就要落成了,这可花了我不少的精力和金钱,光是建筑主体就花掉……”
当他说到这儿时,站他身后的外子和我,忽然同时抬起眼,两人会心地交换眼神,那番婉拒的说辞蓦地窜上心头,我们不约而同在心里战战兢兢地复诵着,就等他提出关键的请求语时,立刻流利应对。而因为牢记亲友的警语、分心防卫,以致忘记给他诚心的祝贺。
如今,王大中忽然死了!我在书房里,踱过来、走过去,心情糟到不行。我们有足够的交情吗?凌晨甫过世,王大中的家人为何急急通知我们?按照一般的惯例,泛泛之交不是应该在多日之后才会收到讣闻吗?必须赶在死亡几个小时内通知的,不都是至亲好友吗!我们能算是他的至亲好友吗?我们连他在生死关头徘徊时,都还在怀疑他的交往动机,这样也算是好友吗?而他终究没有跟我们开口借钱,他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呢?还是可怜的真心换绝情?
外子从外岛匆匆赶回,到殡仪馆的临时灵位为王大中上香时,没有看到他的家人。出殡那天,是春暖花开的四月天。丧礼上,来了好多吊唁的人,体面的台商和社会名流云集,灵堂上,挂满了知名政商的挽联,显见王大中雄厚的人脉,当然因此可推论他的生意的确如他自己所说的颇为兴盛,而鲜花簇拥中的王大中依旧笑脸迎人。
拈过香后,我们趋前慰问未亡人,王大中的妻子忽然特别向我们深深一鞠躬致谢,说:“外子往生前最珍惜你们的友谊,他老说商场尔诈我虞,只有和你们聊天才能推心置腹、畅所欲言,感受特别温暖。所以,再忙,也要抽空去和你们聊聊;再晚,也希望和你们见上一面,真的很感谢你们在大中生前对他的关照。”
外子如遭电掣,痴立当场,举步维艰。好不容易出得灵堂门外,抬头望向湛湛青天,不禁嚎啕痛哭,为着世道艰难、纯真遗落。
王大中呵!王大中。
前尘往事一一浮上外子的心头。年幼时光,独子的王大中,寂寞、寥落,最喜欢外子去他家同做功课,两个小人儿,同进同出,好不欢喜。王家深宅大户,桌上永远有一盘放满糖果的待客圆盘,外子离开时,王家妈妈总不忘抓一大把糖果塞进外子的口袋,外子忸怩推拒,王家妈妈总说:“带回去分给弟妹们吃,免客气。你能来陪大中写功课,真乖!”
而外子年幼的弟妹,其后,每听说哥哥去了王家,便引颈盼望哥哥带着糖果归来。做皮件生意的王家爸爸,还郑重地送给外子和外子的弟弟各一条他们制作的精美皮带,那是窘困年代中多么稀罕的礼物!外子说他视若珍宝,一直舍不得系带,只在无人的夜里才悄悄取出摩挲把玩。
流年暗中偷换,曾几何时,这些温暖的情谊和尘封的往事都随着岁月遗落他方。性情中人的王大中,在纵横商场后,仍向童年频频叩问纯真热情,以当年的童心依依相待;而我们在虚诡横行的社会历尽沧桑后,回报他的,竟是一肚子的狐疑和猜忌,这是多么荒谬的讽刺!
这世界委实令人神伤!王大中死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闭门谢客、耻谈人际,甚至搔首踟蹰、左顾右盼,惶惶然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继续行走人间。望之老实稳当的朋友偏偏纷华蹈空;疑似柔色应酬者,却反真心对待;装愚弄痴者满街行走;诈骗手法不断翻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谈人情,人情真假难分;说世态,世态诡奇莫辨;论义理,义理混沌不明……
活着,在在让人好生为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