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9日星期五

【好文共享·评论】幼稚园大学/龙应台





这是一班大三的学生:聪慧、用功、循规蹈矩,标准国立大学的好学生。 
  看完期末考卷,批完论文报告,我把总成绩寄出,等着学生来我我:零分或是一百分,他们总得看着卷子的眉批,与我印证讨论过之后,才能知道为什么得了一百分或零分。 
  假期过去了,新学期开始了,学期又结束了。 

         ※        ※         ※ 

  学生来找我聊天、吃宵夜、谈功课;就是没有一个人问起成绩的事。 
  有一个成绩应该很好的学生,因为论文的注脚写得零乱散漫,我特意大幅度地降低了他的分数,希望他来质疑时告诉他一个教训:作研究,注脚与正文一样重要。 
  但是他也没有来。 
  等了半年之后,我忍不住了:“你们为什么不跟教授讨论成绩?” 
  学生面面相觑,很惊讶我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们怎么敢呢?教授会很生气,认为我们怀疑他的判断力,不尊重他的权威。去讨论、询问,或争执成绩,等于是跟教授挑战,我们怎么敢?” 
  那么,假设教授打了个盹,加错了分数呢?或是一个不小心,张冠李戴呢?或者,一个游戏人间的老师真的用电扇吹考卷来决定成绩呢? 
  逐渐的,我发觉在台湾当教授,真的可以“get away with murder”,可以做出极端荒唐过分的事而不致遭到学生的反抗,因为学生被灌输了二十年“尊师重道”的观念;他不敢。 

         ※        ※         ※ 

  有一天,一个泪眼汪汪的女学生半路上拦住了我的车子:“有个同学扭伤了脚踝,你能不能送我们下山搭车回台北?我拦了三辆路人的车,他们都不肯帮忙!” 
  好吧!于是泪眼汪汪的女学生扶来了另一个泪眼汪汪的人,一跛一跛的,进了我的车。 
  下山只有几分钟的车程,可是车后两个人拼命掉眼泪、吸鼻涕。受伤的哭,因为脚痛,想妈妈;没受伤的也哭,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情况。 
  事实上,这个惊天动地的“情况”只需要两通电话:第一通打给校医,第二通打给计程车行,如此而已。 
  我很惊异地看着这两个女生哭成一团。她们今年廿岁,正在接受高等的大学教育。 
  她们独立处事的能力,还不到五岁。 

         ※        ※         ※ 

  开始的时候,课堂上问学生问题得不到回音,我以为是学生听力不够,于是我把英语慢下来,一个字一个字说,再问,还是一堵死墙;于是改用国语,再问。我发觉,语言的问题其次,思想的贫乏才是症结所在。 
  学生很用功。指定的小说或剧本上课前多半很尽责地读完。他能把故事的情节大纲说得一清二楚,可是,当我开始问“为什么”的时候,他就瞠目以对——不知道,没想过。 
  他可以读十篇爱伦坡的谋杀小说,每一篇都读情,但不能够综观十篇整理出一个连贯的脉络来。他可以了解苏格拉底为什么拒绝逃狱,也明白梭罗为什么拒绝出狱,但这两个事件之间有怎样的关系;他不知道。他可以说出诗人艾略特对艺术独创与模仿的理论,但是要他对王三庆的仿画事件发表意见——他不知道,他没有意见,他没学过,老师没教过,课本里没有。 
  我爱惜我的学生;像努力迎取阳光的黄色向日葵,他们聪慧、纯洁、奋发,对老师尤其一片真情。但是,他们也是典型的中国学生:缺乏独立自主的个性,盲目地服从权威,更严重的,他们没有——完全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错在学生吗? 

         ※        ※         ※ 

  当然不是。学生是一坯混沌的黏土,在教育者的手中搓揉成型。从小学到大专联考这个漫长过程中的种种问题,暂且不谈,让我们看看这些“不敢”、“泪眼汪汪”、“没有意见”的大学生正在接受什么样的高等教育。 
  廿岁的人表现出五岁的心智,往往是因为办教育的人对学生采取一种“抱着走”的育婴方式。常常会听到一些大学校长说,“我把学生当自己的儿女看待”,一派慈祥。他也真做得像个严父慈母:规定学生不许穿拖鞋在校内行走,上课不许迟到,周会时要正襟危坐,睡眠要足八小时,熄灯前要洗澡如厕,清晨六点必须起床作操,讲话时不许口含食物,夏天不可穿短裤上课,看电影有害学业,看电视有伤眼睛,吃饭之前要洗手,等等等。 
  我一直以为大学校长是高瞻远瞩,指导学术与教育大方向的决策人,而不是管馒头稀饭的保姆,但这也暂且不提。这一类型的教育者的用心,毋庸置疑,当然是善意的,问题是,我们论“事”的时候,用心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实际的后果,而教育的后果何其严重!这种喂哺式、育婴式的大学教育刚好吻合心理学家Levy早在一九四三年给所谓“过度保护”(Overprotection)所作的诠释:第一,给予过多的接触——“有任何问题,随时来找我”;第二,禁止他独立自主——“你不许……”;第三,将他“婴儿化”——“乖,早睡早起”;第四,把自己的价值取向加诸其身——“你听我的……”。在这种过度呵护的幼稚教育下成长的大学生,遇事时,除了“泪眼汪汪”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教育者或许会说:这些学生如果进大学以前,就已经学好自治自律的话,我就不必要如此提之携之,喂之哺之;就是因为基础教育没教好,所以我办大学的人不得不教。虽然是亡羊补牢,总比不教好。 
  听起来有理。其实是个因噎废食的逻辑。这个学生之所以在小、中学十二年间没有学会自治自律,就是因为他们一直接受喂哺式的辅导,那么大学来继续进行“育婴”,这岂不是一个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把学生口里的奶嘴拿掉,我们总要有个起点;大学不做,更待何时?再说,我们对大学教育的期许是什么?教出一个言听计从、中规中矩、不穿拖鞋短裤的学生,和教出一个自己会看情况、作决定、下判断的学生——究竟哪一个比较重要?为了塑造出“听话”、“规矩”的青年,而牺牲了他自主自决、自治自律的能力——这是我们大学教育的目的吗? 

         ※        ※         ※ 

  在生活上,教育者采取怀里“抱着走”的方式;在课业上,许多教书的人就有用鞭子“赶着走”的态度。 
  就上课点名这件小事来说。以学生出席与否作为评分标准的老师很多,他们的论点是:学生都有惰性,今天我逼你读书,日后你会感谢我。 
  这个说法也很动人,却毫不合理。首先,我们不应该忘记,开一门课程最根本、最重要的目的在传授知识,而不在铃响与铃响之间清数“少了几头牛”。照逻辑来说,如果一个学生不听课就已经具有那门课所要传授的知识,并且能够以考试或其他方式证明他的程度,那么他就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人头点名的成规而来报到。归根究底,这个“成规”当初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帮助学生获取这一门知识——让我们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去听同一个人有系统的讲——但是,一个学生,不论原因为何,已经拥有那个知识,那么要他来作充数的形式就是舍本逐末,也是为师者见林不见树的错误。 
  反过来说,一个学生没有那门知识却一再缺课,教授当然要淘汰他,但淘汰的理由应该是:你没有得到知识;而不是:你点名未到。上课出席率与知识吸取量并没有因果或正比的关系。 
  为师者“严”,我绝对赞同;愈严愈好。但是那份“严”与“逼”必须在实质的知识上,不在僵化的形式上。换句话说,教授可以用比较深奥的教材,出比较灵活的考题,指定比较繁重的作业,来逼使学生努力。但他如果尊重学生是一个有自主判断能力的成人。他就没有理由拿着鞭子把学生抓到教室里来;充其量,作老师的只能严肃地说:上不上课在你,努力不努力也在你;你要学会如何为自己的行为担负后果。 
  从小学到高中,我们的学生已经在“鞭策”之下被动了十二年,如果最后的大学四年他们也在鞭下长大——他们会长大吗?毕了业之后又由谁来执鞭呢? 

         ※        ※         ※ 

  这种“赶着走”的鞭策教育贻害极深。学生之所以不能“举一隅而以三隅反”,固然是因为在“抱着走”、“赶着走”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学过如何去思考,有一个实质上的困难使他即使想开始也不可能。 
  信仰鞭策教育的人不相信学生有自动好学的可能。于是设置了七七八八的课目,塞满学生的时间。大一的学生,譬如说,一星期就有三十多个小时的课。大四的课少了,有些系就强迫学生修额外的学分,作为防范怠惰的措施。 
  可是我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 
  文学是思想;每一小时的课,学生除了必须作两小时的课前预读之外,还得加上三小时课后的咀嚼与消化,否则,我付出的那一小时等于零。文学,也不是象牙塔里的白日梦;学生必须将那一小时中所听到的观念带到教室外面、校园外面,与广大的宇宙和纷扰的现实世界衔接起来。否则,这个新的观念也等于零。 
  这些,都需要时间与空间,可是学生办不到。他们的课程安排得满满的,像媒婆赶喜酒一样,一场接一场。他们的脑子像一幅泼了大红大紫、没有一寸留白的画。 
  如果怕学生怠情,我们应该增加学分时数强迫学生把“身体”放在教室里呢,还是应该加深加重课程的内涵使学生不得不把整个“心”都投入?这是不是又牵涉到一个本末的问题? 
  我们如果不给学生时间与空间去思考,我们又怎么能教他们如何思考呢? 
  在国外教书的那许多年,我踏出教室时常有生机盎然的感觉,因为在与学生激烈的反应与挑战中,我也得到新的成长。在这里,走出教室我常有被掏空的感觉,被针刺破了的气球一般。学生像个无底的扑满,把钱投进去、投进去、却没有什么惊奇会跳出来,使我觉得富有。 

         ※        ※         ※ 

  说学生缺乏自治自律的精神,说他们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我其实还没有碰触一个更基本的先决问题:我们的教育政策究竟希不希望教出独立自主的学生来?答案若是否定的,这篇文章便毫无意义,可以烧掉。我是在假定我们的社会有意造就独立自主的下一代的大前提之下写这篇检讨。 
  可是,如果这个假定的大前提是对的,为什么我们在思想的训练上,还是采取“骑着走”的方式? 
  一方面,学生懦弱畏缩,成绩有了失误,不敢去找老师求证或讨论。教授解错了题目,不敢指出错误,大家混混过去。对课程安排不满,不敢提出异议。不愿意被强迫住宿,却又不敢到训导处去陈情。私底下批评无能的老师、社团的限制、课外活动的规则,或宿舍管理方式,可是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对当事机构表达意见。偶尔有人把批评写成文章,要在校刊上发表——“不必试,会被压下来!”学生很肯定地说,“反正没有用,我毕了业就到美国去!” 
  另一方面,作老师的继续努力强调“尊师重道”的传统美德,连学生少鞠一个躬都当作对五千年中华文化与民族的背叛。“尊师重道”这四个字在历史上的意义我不去谈,在现代讲究分工与专业的社会里,却很有商榷的余地。“重道”毋庸置疑;对知识的肯定与尊重是教育之所以成为制度的基础。但是“尊师”,如果指凡“师”必“尊”——只因为这个人在这个位子——那就是鼓励盲目地服从权威。到处都有误人子弟的师,有不学无术的师,更有招摇撞骗的师;我们有没有权利要求学生“尊”无“道”的“师”? 
  学生怯懦畏缩,是他们缺乏勇气,还是我们迷信自己的权威,又缺乏自信,不敢给他们挑战的机会? 
  我们若真心想培养出有能力“慎思、明辨、笃行”的下一代,为什么又惧怕他因为“慎思、明辨”而对我们的权威造成威胁? 
  台湾的大学在师资与设备上,比我自己的学生时代要进步得很多很多。中国学生的聪慧、诚恳,与一心想讨好老师的认真努力,常常深刻地感动我。而学生资质愈好,这种幼稚化的大学教育就愈令我焦急难过。办教育的人,或许本着善意与爱心,仍旧习惯地、固执地,把大学生当“自己的儿女”看待,假定他们是被动的、怠惰的、依赖的。这个假定或许没错,可是教育者应对的方式,不是毅然决然地“断奶”,而是继续地呵护与控制,造成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 
  令我忧心不已的是.这些“不敢”、“泪眼汪汪”、“没有意见”、“不知道”的大学生,出了学校之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公民?什么样的社会中坚?他能明辨是非吗?他敢“生气”吗?他会为自己争取权利吗?他知道什么叫社会良知、道德勇气吗? 
  恐怕答案全是否定的。 
  如果我们把眼光放远,真心要把台湾治好,我们需要能思考、能判断、有勇气良知的公民;在位在权的人必须张开手臂来接受刺激与挑战。如果我们真心要把教育治好,为这个民族培养出能思考、能判断、有勇气良知的下一代,那么办教育的、教书的,就不能迷信自己的权威;他也要禁得起来自学生的刺激与挑战。 

         ※        ※         ※ 

  把我们的大学生当“成人”看吧!给他们一个机会,不要牵着他的手。   

2016年12月8日星期四

【好文共享·散文】小王子/周芬伶



他们说,弟弟被关起来了。

我已经将近一年没见到弟弟。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穿着崭新的明牌衬衫,手上戴着金表,吊儿郎当地说:“小心,我到你那里敲你一笔哦!”他总是爱开玩笑。

可是,弟弟一直没有来,然后,我就听说,他唆使三个人去抢地下钱庄,还用刀子割了会计小姐一刀。然后又说,弟弟被通缉,躲在高雄的小公寓里,还说,他被捕了,关进燕巢看守所。这些事情我都不相信。

在我心目中的弟弟全然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常从我背后扑上来,勒住我的脖子说:“纳命来!”我总是一面笑着一面打他,说他好有力气,好调皮。他不是当真的,你看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孔,清亮有神的眼睛,略厚而敏感的嘴唇,挺直的鼻梁,长得活像詹姆士狄恩,他怎么会伤害任何人?

母亲连生五个女孩才生弟弟,他在一大群女孩儿中长大,练就一张最甜的嘴,一颗最软的心,我没见过这么会撒娇的男孩,只要他说,姊,这个我要:这个东西就变成他的,没有人拒绝得了他。他又顶会挑东西,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是要那最好的。小时候他让人算命,相士说他生来是来讨债的,别人花钱仅止于皮肉,他要花到骨头里,弟弟还很得意地问:“姊姊,怎么样才算花到骨头里?

虽然如此,没有人能阻止姊姊去疼弟弟,我们都用女人特有的柔软心肠去宠他——弟弟犯错了,那么就流泪吧!用泪水感化他:弟弟吃不了苦头,那么就什么苦头也不让他吃。

我们喜欢把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带他到街上亮相,许多人走过来,摸他的头,拧他的脸颊,他一点也不怕生,眨着大眼睛直笑。很多人说,他长大后会迷倒许多女孩子。

果然,才念国中,就有许多女孩子写信给他,在这些女孩子中,他只喜欢凤子。凤子是个极标致的女孩,高挑的身材,皮肤又白又细,一双凤眼笑起来弯弯的,只是嘴角有些歪撇,看来楚楚可怜的样子。有人说风子一脸薄命相,不是端正的女孩。我才不相信,美丽的女孩总是遭嫉的。

弟弟喜欢风子,凤子也喜欢弟弟。为了凤子,弟弟从好班降到普通班;为了凤子,弟弟钱越花越凶。那一阵子,他桌上贴满凤子的照片,常逃课溜去约会。他说他们是龙凤配,天生一对,可不是弟弟肖龙。

可是,高中还没毕业,凤子居然嫁人了。听说是她的母亲为了还债,逼她嫁给一个老头子,婚都结了,凤子还一直来找弟弟,弟弟不见她,也不准我们提起她,后来风子割腕自杀,弟弟也没去看她。

从那时起,弟弟常常不回家,学校说他旷课超过时数,外面传说他参加不良帮派,还说他在赌场里当保镖。有一次,母亲在他的房里,搜出一支扁钻,还有一把****的刀。母亲一边发抖,一边流泪,把刀用布包好,丢到郊外去。接着,弟弟被退学。

我找到弟弟,劝他,不,是哀求他。我说,姊姊相信你的本性是善良的,只要及时回头,一切还来得及。你知道吗?姊在大学里教书,那里的学生跟你的年龄差不多,我常常在想,里面如果有一个是你该有多好?你应该像那些年轻人,来本书,哼支歌,一大票人争论着去看那里的电影,开多大的舞会,还有夜游、烤肉、赏花,家事与国事天下事,理想与抱负……二十岁,应该是没有血腥没有罪恶没有忧愁的年龄,弟弟,我等着这一天。

弟弟说,姊姊,你又在做梦了。你没有看到我胸前,还有大腿上刺的这些花,我是洗不干净了。你们都不要再管我,你叫妈妈不要再哭好不好?我最怕眼泪,凤子嫁人的时候,我没掉过一滴眼泪;别人用拳头打歪我的鼻粱,我也没哼一声。不要叫我去上学,我讨厌老师讨厌学校,他们都要我学姊姊们,做个好学生。我不要做好学生,我要成功,有一天我会漂漂亮亮地站在大家面前,那时,没有人会再瞧不起我。你等着,有一天!姊姊,你看到没有,我的头发发白了,我的心里也不好受,我要成功。每个人的眼中只有钱,我要很多很多的钱……

我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说:那么你去学画,你不知道你画得有多好,以前你画的图,贴在家里,还有人愿意花钱买它呢!弟弟不说话,只是睁着无神的大眼睛,空空洞洞地看着我,他的眼神看了教人发抖。我看到他的头发居然夹着许多白白的——

然后,更多的谣言都来了,挡都挡不住——弟弟骗钱,弟弟被暗杀,弟弟断了两个手指,弟弟开赌场……我从没看过他打人,听过他说一句脏话,他在家是个乖孩子。在我们面前是最会撒娇的弟弟,他怎么可能去抢人伤人,我不相信。

谣言越来越可怕。后来就听说弟弟主使三个人抢地下钱庄,钱到手后,警方抓人,一个被捕,弟弟和其余两人跑了。被捕的那个人把所有的罪过全部推到弟弟头上。我们都在找弟弟,警方也在找弟弟。

有一天下午,我接到凤子的电话,他说弟弟想要跟我说话,我想骂他,但我的声音和手一直发抖,我只是说:“你害怕吗?”他说:“害怕。”我说:“不要怕,姊会替你想办法。你有没有?”弟弟没答腔,我再问:“我知道你没有对不对,那就出来自首……”说到这里电话就挂断了。

那一阵子,我常做噩梦,有一次梦见弟弟的头发全白了,变成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又有一次,我梦见我是法官,弟弟手铐脚镣地被押进法庭,结果,我判他死刑。

祖父过世出殡那一天,凤子来了。好几年没见,她还是一样标致,穿着一身黑,一进门就往祖父的灵前下跪。母亲去扶她,她附在母亲的耳边说,弟弟也来了,躲在外面。我就知道,弟弟是多情的人,不会忘记祖父最疼他。凤子说,弟弟整个人都变形了,脸孔又黑又干,夜里常看他惊醒,人坐得直直地发怔,好吓人。我往门外看,找寻弟弟的身影,依稀在远远的骑楼边有人影闪动,我知道,那一定是弟弟。

接下来,弟弟自杀,弟弟被捕,开庭又开庭,侦讯又侦讯,初审判十二年,弟弟带上手铐,弟弟坐牢。但是,我一次也没去看他,我不相信弟弟会犯罪。母亲去看他回来说,弟弟胖了一点,理了个大光头,看到人只会傻笑,母亲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就来信了,说他在里面读日文,说姊姊不要为我伤心,就当我出国留学去了。寄书的时候,记得不要寄新的,要旧的,一次限三本,不要忘记。在这里嘴好馋,叫妈给我带肉干来好不好?可惜我那一大堆名牌衣服没人穿了。姊姊,祝你新婚快乐,可惜我不能参加你的婚礼……

我否认这一切——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有着清澈可爱的眼睛,以及天真单纯的心灵,逗人喜欢,没有人会拒绝他。他有一朵骄傲的玫瑰,只有四枚刺,可是,他太年轻,不知道怎么去爱它。

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暂时不会回来了。


【好文共享·散文】花童/周芬伶


他长得俊美斯文,白白净净,笑容迷人,是许多女孩暗恋的对象,也是老师宠爱的模范学生。
记不得暗恋多久,只要有他在,我就觉得害羞、激动、痛苦。
这样的美童通常是同侪欺侮的对象,他们又妒又恨且欲摧毁之,只因他太娘。
他们的成长过程极痛苦,因为他们不会打架还手,只因怕弄脏衣服,或太软弱,也因太痛苦而走向极端,一种是很会打人的黑道兄弟,偏激的异性恋者,像我大弟;一种是很会打扮的花美男,偏激的同性恋者。也有另一个可能,他变丑了,被纳入正常。
他们注定与女性无交集,是常让女性失恋或痛苦的男人。
我常迷上这样的男性,他们比高鼻子女人更遥不可及,但我知道排拒没用,它与爱无关,在更深的裡面,永远不能碰触,只能把他们当灵魂的兄弟。
不知暗恋多久,直到发生那些事。
那一天,他又被一群男童围殴,他没还手,只是挣扎,后来被许多人压在底下,有人开始脱他的裤子,当他的下体露出时,那可怜与羞辱的神情,令我的心蒙上黑布,完美的他碎成千万片。
其实在惊吓中并没看到什么,男性的性征在乡下到处可见,但你绝对不想看到暗恋对象的,而且人在暴行中露出野兽的那一面,他被阉割女性化了,这是最不堪的。
爱恋幻灭的感觉相信你我都知道。
接着又发生一件事,有个变态老师很喜欢整他,他长得又矮又丑,又是日本教育下的大男人,有一次演算数学一直不下课,那男孩不知憋了多久,举手说他要尿尿,老师不准,继续在黑板演算数学。
有人趁老师写黑板时偷上厕所,但他没有。
一节又过去了,依然不下课。
老师看他快尿出来,点他上去演算算术。
他脸色苍白很勉强地演算,没多久,水流从他的裤子流到小腿,然后泻了一地。老师才要他去厕所。
他一直没回来,之后几天也没来。
只有我知道他的痛苦,我彷彿变成他,时时刻刻感到羞辱欲死。
这次不是爱恋幻灭,而是人我一体,在那一刻我变成他。
我常感到要尿尿,胀到很难过,膀胱快胀破,却尿不出来。
这种情况维持好几年,可说是心理创伤的一种,当众的暴行,也会伤及目击者。
我讨厌学校以及团体生活,跟这件事密切相关。
过了好久他终于回来,变得很沉默,成绩直直落,听说被心理辅导好几年。
变态老师看他的神情有一丝丝愧疚,却装作若无其事,更令人讨厌。
有一天经过老师家,我捡起一颗石子,打破他的窗户。

这算什么?能补救什么?当时的我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