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9日星期五

【好文共享·评论】幼稚园大学/龙应台





这是一班大三的学生:聪慧、用功、循规蹈矩,标准国立大学的好学生。 
  看完期末考卷,批完论文报告,我把总成绩寄出,等着学生来我我:零分或是一百分,他们总得看着卷子的眉批,与我印证讨论过之后,才能知道为什么得了一百分或零分。 
  假期过去了,新学期开始了,学期又结束了。 

         ※        ※         ※ 

  学生来找我聊天、吃宵夜、谈功课;就是没有一个人问起成绩的事。 
  有一个成绩应该很好的学生,因为论文的注脚写得零乱散漫,我特意大幅度地降低了他的分数,希望他来质疑时告诉他一个教训:作研究,注脚与正文一样重要。 
  但是他也没有来。 
  等了半年之后,我忍不住了:“你们为什么不跟教授讨论成绩?” 
  学生面面相觑,很惊讶我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们怎么敢呢?教授会很生气,认为我们怀疑他的判断力,不尊重他的权威。去讨论、询问,或争执成绩,等于是跟教授挑战,我们怎么敢?” 
  那么,假设教授打了个盹,加错了分数呢?或是一个不小心,张冠李戴呢?或者,一个游戏人间的老师真的用电扇吹考卷来决定成绩呢? 
  逐渐的,我发觉在台湾当教授,真的可以“get away with murder”,可以做出极端荒唐过分的事而不致遭到学生的反抗,因为学生被灌输了二十年“尊师重道”的观念;他不敢。 

         ※        ※         ※ 

  有一天,一个泪眼汪汪的女学生半路上拦住了我的车子:“有个同学扭伤了脚踝,你能不能送我们下山搭车回台北?我拦了三辆路人的车,他们都不肯帮忙!” 
  好吧!于是泪眼汪汪的女学生扶来了另一个泪眼汪汪的人,一跛一跛的,进了我的车。 
  下山只有几分钟的车程,可是车后两个人拼命掉眼泪、吸鼻涕。受伤的哭,因为脚痛,想妈妈;没受伤的也哭,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情况。 
  事实上,这个惊天动地的“情况”只需要两通电话:第一通打给校医,第二通打给计程车行,如此而已。 
  我很惊异地看着这两个女生哭成一团。她们今年廿岁,正在接受高等的大学教育。 
  她们独立处事的能力,还不到五岁。 

         ※        ※         ※ 

  开始的时候,课堂上问学生问题得不到回音,我以为是学生听力不够,于是我把英语慢下来,一个字一个字说,再问,还是一堵死墙;于是改用国语,再问。我发觉,语言的问题其次,思想的贫乏才是症结所在。 
  学生很用功。指定的小说或剧本上课前多半很尽责地读完。他能把故事的情节大纲说得一清二楚,可是,当我开始问“为什么”的时候,他就瞠目以对——不知道,没想过。 
  他可以读十篇爱伦坡的谋杀小说,每一篇都读情,但不能够综观十篇整理出一个连贯的脉络来。他可以了解苏格拉底为什么拒绝逃狱,也明白梭罗为什么拒绝出狱,但这两个事件之间有怎样的关系;他不知道。他可以说出诗人艾略特对艺术独创与模仿的理论,但是要他对王三庆的仿画事件发表意见——他不知道,他没有意见,他没学过,老师没教过,课本里没有。 
  我爱惜我的学生;像努力迎取阳光的黄色向日葵,他们聪慧、纯洁、奋发,对老师尤其一片真情。但是,他们也是典型的中国学生:缺乏独立自主的个性,盲目地服从权威,更严重的,他们没有——完全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错在学生吗? 

         ※        ※         ※ 

  当然不是。学生是一坯混沌的黏土,在教育者的手中搓揉成型。从小学到大专联考这个漫长过程中的种种问题,暂且不谈,让我们看看这些“不敢”、“泪眼汪汪”、“没有意见”的大学生正在接受什么样的高等教育。 
  廿岁的人表现出五岁的心智,往往是因为办教育的人对学生采取一种“抱着走”的育婴方式。常常会听到一些大学校长说,“我把学生当自己的儿女看待”,一派慈祥。他也真做得像个严父慈母:规定学生不许穿拖鞋在校内行走,上课不许迟到,周会时要正襟危坐,睡眠要足八小时,熄灯前要洗澡如厕,清晨六点必须起床作操,讲话时不许口含食物,夏天不可穿短裤上课,看电影有害学业,看电视有伤眼睛,吃饭之前要洗手,等等等。 
  我一直以为大学校长是高瞻远瞩,指导学术与教育大方向的决策人,而不是管馒头稀饭的保姆,但这也暂且不提。这一类型的教育者的用心,毋庸置疑,当然是善意的,问题是,我们论“事”的时候,用心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实际的后果,而教育的后果何其严重!这种喂哺式、育婴式的大学教育刚好吻合心理学家Levy早在一九四三年给所谓“过度保护”(Overprotection)所作的诠释:第一,给予过多的接触——“有任何问题,随时来找我”;第二,禁止他独立自主——“你不许……”;第三,将他“婴儿化”——“乖,早睡早起”;第四,把自己的价值取向加诸其身——“你听我的……”。在这种过度呵护的幼稚教育下成长的大学生,遇事时,除了“泪眼汪汪”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教育者或许会说:这些学生如果进大学以前,就已经学好自治自律的话,我就不必要如此提之携之,喂之哺之;就是因为基础教育没教好,所以我办大学的人不得不教。虽然是亡羊补牢,总比不教好。 
  听起来有理。其实是个因噎废食的逻辑。这个学生之所以在小、中学十二年间没有学会自治自律,就是因为他们一直接受喂哺式的辅导,那么大学来继续进行“育婴”,这岂不是一个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把学生口里的奶嘴拿掉,我们总要有个起点;大学不做,更待何时?再说,我们对大学教育的期许是什么?教出一个言听计从、中规中矩、不穿拖鞋短裤的学生,和教出一个自己会看情况、作决定、下判断的学生——究竟哪一个比较重要?为了塑造出“听话”、“规矩”的青年,而牺牲了他自主自决、自治自律的能力——这是我们大学教育的目的吗? 

         ※        ※         ※ 

  在生活上,教育者采取怀里“抱着走”的方式;在课业上,许多教书的人就有用鞭子“赶着走”的态度。 
  就上课点名这件小事来说。以学生出席与否作为评分标准的老师很多,他们的论点是:学生都有惰性,今天我逼你读书,日后你会感谢我。 
  这个说法也很动人,却毫不合理。首先,我们不应该忘记,开一门课程最根本、最重要的目的在传授知识,而不在铃响与铃响之间清数“少了几头牛”。照逻辑来说,如果一个学生不听课就已经具有那门课所要传授的知识,并且能够以考试或其他方式证明他的程度,那么他就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人头点名的成规而来报到。归根究底,这个“成规”当初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帮助学生获取这一门知识——让我们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去听同一个人有系统的讲——但是,一个学生,不论原因为何,已经拥有那个知识,那么要他来作充数的形式就是舍本逐末,也是为师者见林不见树的错误。 
  反过来说,一个学生没有那门知识却一再缺课,教授当然要淘汰他,但淘汰的理由应该是:你没有得到知识;而不是:你点名未到。上课出席率与知识吸取量并没有因果或正比的关系。 
  为师者“严”,我绝对赞同;愈严愈好。但是那份“严”与“逼”必须在实质的知识上,不在僵化的形式上。换句话说,教授可以用比较深奥的教材,出比较灵活的考题,指定比较繁重的作业,来逼使学生努力。但他如果尊重学生是一个有自主判断能力的成人。他就没有理由拿着鞭子把学生抓到教室里来;充其量,作老师的只能严肃地说:上不上课在你,努力不努力也在你;你要学会如何为自己的行为担负后果。 
  从小学到高中,我们的学生已经在“鞭策”之下被动了十二年,如果最后的大学四年他们也在鞭下长大——他们会长大吗?毕了业之后又由谁来执鞭呢? 

         ※        ※         ※ 

  这种“赶着走”的鞭策教育贻害极深。学生之所以不能“举一隅而以三隅反”,固然是因为在“抱着走”、“赶着走”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学过如何去思考,有一个实质上的困难使他即使想开始也不可能。 
  信仰鞭策教育的人不相信学生有自动好学的可能。于是设置了七七八八的课目,塞满学生的时间。大一的学生,譬如说,一星期就有三十多个小时的课。大四的课少了,有些系就强迫学生修额外的学分,作为防范怠惰的措施。 
  可是我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 
  文学是思想;每一小时的课,学生除了必须作两小时的课前预读之外,还得加上三小时课后的咀嚼与消化,否则,我付出的那一小时等于零。文学,也不是象牙塔里的白日梦;学生必须将那一小时中所听到的观念带到教室外面、校园外面,与广大的宇宙和纷扰的现实世界衔接起来。否则,这个新的观念也等于零。 
  这些,都需要时间与空间,可是学生办不到。他们的课程安排得满满的,像媒婆赶喜酒一样,一场接一场。他们的脑子像一幅泼了大红大紫、没有一寸留白的画。 
  如果怕学生怠情,我们应该增加学分时数强迫学生把“身体”放在教室里呢,还是应该加深加重课程的内涵使学生不得不把整个“心”都投入?这是不是又牵涉到一个本末的问题? 
  我们如果不给学生时间与空间去思考,我们又怎么能教他们如何思考呢? 
  在国外教书的那许多年,我踏出教室时常有生机盎然的感觉,因为在与学生激烈的反应与挑战中,我也得到新的成长。在这里,走出教室我常有被掏空的感觉,被针刺破了的气球一般。学生像个无底的扑满,把钱投进去、投进去、却没有什么惊奇会跳出来,使我觉得富有。 

         ※        ※         ※ 

  说学生缺乏自治自律的精神,说他们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我其实还没有碰触一个更基本的先决问题:我们的教育政策究竟希不希望教出独立自主的学生来?答案若是否定的,这篇文章便毫无意义,可以烧掉。我是在假定我们的社会有意造就独立自主的下一代的大前提之下写这篇检讨。 
  可是,如果这个假定的大前提是对的,为什么我们在思想的训练上,还是采取“骑着走”的方式? 
  一方面,学生懦弱畏缩,成绩有了失误,不敢去找老师求证或讨论。教授解错了题目,不敢指出错误,大家混混过去。对课程安排不满,不敢提出异议。不愿意被强迫住宿,却又不敢到训导处去陈情。私底下批评无能的老师、社团的限制、课外活动的规则,或宿舍管理方式,可是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对当事机构表达意见。偶尔有人把批评写成文章,要在校刊上发表——“不必试,会被压下来!”学生很肯定地说,“反正没有用,我毕了业就到美国去!” 
  另一方面,作老师的继续努力强调“尊师重道”的传统美德,连学生少鞠一个躬都当作对五千年中华文化与民族的背叛。“尊师重道”这四个字在历史上的意义我不去谈,在现代讲究分工与专业的社会里,却很有商榷的余地。“重道”毋庸置疑;对知识的肯定与尊重是教育之所以成为制度的基础。但是“尊师”,如果指凡“师”必“尊”——只因为这个人在这个位子——那就是鼓励盲目地服从权威。到处都有误人子弟的师,有不学无术的师,更有招摇撞骗的师;我们有没有权利要求学生“尊”无“道”的“师”? 
  学生怯懦畏缩,是他们缺乏勇气,还是我们迷信自己的权威,又缺乏自信,不敢给他们挑战的机会? 
  我们若真心想培养出有能力“慎思、明辨、笃行”的下一代,为什么又惧怕他因为“慎思、明辨”而对我们的权威造成威胁? 
  台湾的大学在师资与设备上,比我自己的学生时代要进步得很多很多。中国学生的聪慧、诚恳,与一心想讨好老师的认真努力,常常深刻地感动我。而学生资质愈好,这种幼稚化的大学教育就愈令我焦急难过。办教育的人,或许本着善意与爱心,仍旧习惯地、固执地,把大学生当“自己的儿女”看待,假定他们是被动的、怠惰的、依赖的。这个假定或许没错,可是教育者应对的方式,不是毅然决然地“断奶”,而是继续地呵护与控制,造成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 
  令我忧心不已的是.这些“不敢”、“泪眼汪汪”、“没有意见”、“不知道”的大学生,出了学校之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公民?什么样的社会中坚?他能明辨是非吗?他敢“生气”吗?他会为自己争取权利吗?他知道什么叫社会良知、道德勇气吗? 
  恐怕答案全是否定的。 
  如果我们把眼光放远,真心要把台湾治好,我们需要能思考、能判断、有勇气良知的公民;在位在权的人必须张开手臂来接受刺激与挑战。如果我们真心要把教育治好,为这个民族培养出能思考、能判断、有勇气良知的下一代,那么办教育的、教书的,就不能迷信自己的权威;他也要禁得起来自学生的刺激与挑战。 

         ※        ※         ※ 

  把我们的大学生当“成人”看吧!给他们一个机会,不要牵着他的手。   

2016年12月8日星期四

【好文共享·散文】小王子/周芬伶



他们说,弟弟被关起来了。

我已经将近一年没见到弟弟。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穿着崭新的明牌衬衫,手上戴着金表,吊儿郎当地说:“小心,我到你那里敲你一笔哦!”他总是爱开玩笑。

可是,弟弟一直没有来,然后,我就听说,他唆使三个人去抢地下钱庄,还用刀子割了会计小姐一刀。然后又说,弟弟被通缉,躲在高雄的小公寓里,还说,他被捕了,关进燕巢看守所。这些事情我都不相信。

在我心目中的弟弟全然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常从我背后扑上来,勒住我的脖子说:“纳命来!”我总是一面笑着一面打他,说他好有力气,好调皮。他不是当真的,你看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孔,清亮有神的眼睛,略厚而敏感的嘴唇,挺直的鼻梁,长得活像詹姆士狄恩,他怎么会伤害任何人?

母亲连生五个女孩才生弟弟,他在一大群女孩儿中长大,练就一张最甜的嘴,一颗最软的心,我没见过这么会撒娇的男孩,只要他说,姊,这个我要:这个东西就变成他的,没有人拒绝得了他。他又顶会挑东西,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是要那最好的。小时候他让人算命,相士说他生来是来讨债的,别人花钱仅止于皮肉,他要花到骨头里,弟弟还很得意地问:“姊姊,怎么样才算花到骨头里?

虽然如此,没有人能阻止姊姊去疼弟弟,我们都用女人特有的柔软心肠去宠他——弟弟犯错了,那么就流泪吧!用泪水感化他:弟弟吃不了苦头,那么就什么苦头也不让他吃。

我们喜欢把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带他到街上亮相,许多人走过来,摸他的头,拧他的脸颊,他一点也不怕生,眨着大眼睛直笑。很多人说,他长大后会迷倒许多女孩子。

果然,才念国中,就有许多女孩子写信给他,在这些女孩子中,他只喜欢凤子。凤子是个极标致的女孩,高挑的身材,皮肤又白又细,一双凤眼笑起来弯弯的,只是嘴角有些歪撇,看来楚楚可怜的样子。有人说风子一脸薄命相,不是端正的女孩。我才不相信,美丽的女孩总是遭嫉的。

弟弟喜欢风子,凤子也喜欢弟弟。为了凤子,弟弟从好班降到普通班;为了凤子,弟弟钱越花越凶。那一阵子,他桌上贴满凤子的照片,常逃课溜去约会。他说他们是龙凤配,天生一对,可不是弟弟肖龙。

可是,高中还没毕业,凤子居然嫁人了。听说是她的母亲为了还债,逼她嫁给一个老头子,婚都结了,凤子还一直来找弟弟,弟弟不见她,也不准我们提起她,后来风子割腕自杀,弟弟也没去看她。

从那时起,弟弟常常不回家,学校说他旷课超过时数,外面传说他参加不良帮派,还说他在赌场里当保镖。有一次,母亲在他的房里,搜出一支扁钻,还有一把****的刀。母亲一边发抖,一边流泪,把刀用布包好,丢到郊外去。接着,弟弟被退学。

我找到弟弟,劝他,不,是哀求他。我说,姊姊相信你的本性是善良的,只要及时回头,一切还来得及。你知道吗?姊在大学里教书,那里的学生跟你的年龄差不多,我常常在想,里面如果有一个是你该有多好?你应该像那些年轻人,来本书,哼支歌,一大票人争论着去看那里的电影,开多大的舞会,还有夜游、烤肉、赏花,家事与国事天下事,理想与抱负……二十岁,应该是没有血腥没有罪恶没有忧愁的年龄,弟弟,我等着这一天。

弟弟说,姊姊,你又在做梦了。你没有看到我胸前,还有大腿上刺的这些花,我是洗不干净了。你们都不要再管我,你叫妈妈不要再哭好不好?我最怕眼泪,凤子嫁人的时候,我没掉过一滴眼泪;别人用拳头打歪我的鼻粱,我也没哼一声。不要叫我去上学,我讨厌老师讨厌学校,他们都要我学姊姊们,做个好学生。我不要做好学生,我要成功,有一天我会漂漂亮亮地站在大家面前,那时,没有人会再瞧不起我。你等着,有一天!姊姊,你看到没有,我的头发发白了,我的心里也不好受,我要成功。每个人的眼中只有钱,我要很多很多的钱……

我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说:那么你去学画,你不知道你画得有多好,以前你画的图,贴在家里,还有人愿意花钱买它呢!弟弟不说话,只是睁着无神的大眼睛,空空洞洞地看着我,他的眼神看了教人发抖。我看到他的头发居然夹着许多白白的——

然后,更多的谣言都来了,挡都挡不住——弟弟骗钱,弟弟被暗杀,弟弟断了两个手指,弟弟开赌场……我从没看过他打人,听过他说一句脏话,他在家是个乖孩子。在我们面前是最会撒娇的弟弟,他怎么可能去抢人伤人,我不相信。

谣言越来越可怕。后来就听说弟弟主使三个人抢地下钱庄,钱到手后,警方抓人,一个被捕,弟弟和其余两人跑了。被捕的那个人把所有的罪过全部推到弟弟头上。我们都在找弟弟,警方也在找弟弟。

有一天下午,我接到凤子的电话,他说弟弟想要跟我说话,我想骂他,但我的声音和手一直发抖,我只是说:“你害怕吗?”他说:“害怕。”我说:“不要怕,姊会替你想办法。你有没有?”弟弟没答腔,我再问:“我知道你没有对不对,那就出来自首……”说到这里电话就挂断了。

那一阵子,我常做噩梦,有一次梦见弟弟的头发全白了,变成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又有一次,我梦见我是法官,弟弟手铐脚镣地被押进法庭,结果,我判他死刑。

祖父过世出殡那一天,凤子来了。好几年没见,她还是一样标致,穿着一身黑,一进门就往祖父的灵前下跪。母亲去扶她,她附在母亲的耳边说,弟弟也来了,躲在外面。我就知道,弟弟是多情的人,不会忘记祖父最疼他。凤子说,弟弟整个人都变形了,脸孔又黑又干,夜里常看他惊醒,人坐得直直地发怔,好吓人。我往门外看,找寻弟弟的身影,依稀在远远的骑楼边有人影闪动,我知道,那一定是弟弟。

接下来,弟弟自杀,弟弟被捕,开庭又开庭,侦讯又侦讯,初审判十二年,弟弟带上手铐,弟弟坐牢。但是,我一次也没去看他,我不相信弟弟会犯罪。母亲去看他回来说,弟弟胖了一点,理了个大光头,看到人只会傻笑,母亲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就来信了,说他在里面读日文,说姊姊不要为我伤心,就当我出国留学去了。寄书的时候,记得不要寄新的,要旧的,一次限三本,不要忘记。在这里嘴好馋,叫妈给我带肉干来好不好?可惜我那一大堆名牌衣服没人穿了。姊姊,祝你新婚快乐,可惜我不能参加你的婚礼……

我否认这一切——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有着清澈可爱的眼睛,以及天真单纯的心灵,逗人喜欢,没有人会拒绝他。他有一朵骄傲的玫瑰,只有四枚刺,可是,他太年轻,不知道怎么去爱它。

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暂时不会回来了。


【好文共享·散文】花童/周芬伶


他长得俊美斯文,白白净净,笑容迷人,是许多女孩暗恋的对象,也是老师宠爱的模范学生。
记不得暗恋多久,只要有他在,我就觉得害羞、激动、痛苦。
这样的美童通常是同侪欺侮的对象,他们又妒又恨且欲摧毁之,只因他太娘。
他们的成长过程极痛苦,因为他们不会打架还手,只因怕弄脏衣服,或太软弱,也因太痛苦而走向极端,一种是很会打人的黑道兄弟,偏激的异性恋者,像我大弟;一种是很会打扮的花美男,偏激的同性恋者。也有另一个可能,他变丑了,被纳入正常。
他们注定与女性无交集,是常让女性失恋或痛苦的男人。
我常迷上这样的男性,他们比高鼻子女人更遥不可及,但我知道排拒没用,它与爱无关,在更深的裡面,永远不能碰触,只能把他们当灵魂的兄弟。
不知暗恋多久,直到发生那些事。
那一天,他又被一群男童围殴,他没还手,只是挣扎,后来被许多人压在底下,有人开始脱他的裤子,当他的下体露出时,那可怜与羞辱的神情,令我的心蒙上黑布,完美的他碎成千万片。
其实在惊吓中并没看到什么,男性的性征在乡下到处可见,但你绝对不想看到暗恋对象的,而且人在暴行中露出野兽的那一面,他被阉割女性化了,这是最不堪的。
爱恋幻灭的感觉相信你我都知道。
接着又发生一件事,有个变态老师很喜欢整他,他长得又矮又丑,又是日本教育下的大男人,有一次演算数学一直不下课,那男孩不知憋了多久,举手说他要尿尿,老师不准,继续在黑板演算数学。
有人趁老师写黑板时偷上厕所,但他没有。
一节又过去了,依然不下课。
老师看他快尿出来,点他上去演算算术。
他脸色苍白很勉强地演算,没多久,水流从他的裤子流到小腿,然后泻了一地。老师才要他去厕所。
他一直没回来,之后几天也没来。
只有我知道他的痛苦,我彷彿变成他,时时刻刻感到羞辱欲死。
这次不是爱恋幻灭,而是人我一体,在那一刻我变成他。
我常感到要尿尿,胀到很难过,膀胱快胀破,却尿不出来。
这种情况维持好几年,可说是心理创伤的一种,当众的暴行,也会伤及目击者。
我讨厌学校以及团体生活,跟这件事密切相关。
过了好久他终于回来,变得很沉默,成绩直直落,听说被心理辅导好几年。
变态老师看他的神情有一丝丝愧疚,却装作若无其事,更令人讨厌。
有一天经过老师家,我捡起一颗石子,打破他的窗户。

这算什么?能补救什么?当时的我也想不明白。

2016年10月29日星期六

【学生佳作·托物言志】蚊子与我/黄俊熙 Year 8A



我们都很讨厌蚊子,它们非常烦、非常吵闹。蚊子们会吸我们的血,让我们感到很痒。全世界的人都非常讨厌它们而恨不得们从世界上消失。

但是他们
没有想过如果蚊子绝种了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想,青蛙、蛇、老鹰等等应该也会跟着绝种吧?因为青蛙吃蚊子,蚊子绝种的话青蛙就没有东西吃了。蛇要吃青蛙,青蛙绝种的话,蛇就没有东西吃了。老鹰也同样会绝种因为它们吃蛇的。每一个人一看到蚊子,一定要打死它,把它们打粉身碎骨。
    
我仔细观察了蚊子之后,发现其实蚊子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坏。根据科学教科书,只有雌性的蚊子才会咬人。蚊子们咬我们是为宝宝蚊子需要人类的血来生活。如果没有血液,它们就会死。可见,雌性蚊子其实很大胆,们冒着能会死的风险也要为孩子带回人血。这份母爱值得我们敬佩。
  
蚊子虽然是昆虫,大家都恨入骨,它们有很特别的性格。它们永不放弃的意志力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虽然它们每一次出去都冒着生命危险,但是它们一次都没有放弃。我们也要像它们一样,不管生命给了我们多难挑战考验,我们也不要放弃。


我们不要小看蚊子呢,虽然它们是一只小小很烦的昆虫,但有很多可学的品德。

【好文共享·繁体·小说】妖精/王定国

图:作者王定国

图:原著《谁在暗中眨眼睛》

到底不是真心想去的地方,車子進入縣道後忽然顛簸起來。
他們的心思大概是超重了。從後照鏡看到的兩張臉,可以想像內心還在煎熬,處境各自不同,連坐姿也分開兩邊:一個用他細長的眼睛盯著後退的街景,彷彿此生再也不能回頭;一個則是雙手抱胸挺著肩膀,像個辛酸女人等待苦盡甘來,一臉熱切地張望著前方。
我載著這樣的父母親。途中雖然有些交談,負責答腔的卻是我,時不時回頭嗯喔幾聲,否則他們彼此間無聊的斷句難以連結。他們都還小。就生理特徵來說,要到垂老的腦袋覆蓋著一頭銀髮,那時的坐姿也許才會鬆緊一致,然後偎在午後的慵懶中看著地面發呆。
人的一生除非活得夠老,漸漸失去愛與恨,不然就像他們這樣了。
我們要去探望多年來母親口中的妖精。
那個女人的姊姊突然打電話來,母親不吭聲就把話筒擱下,繃著臉遞給我聽,自己守在旁邊戒備著。
「唉,真的是很不得已才這麼厚臉皮,以前讓你們困擾了,真對不起啊。但是能不能……,我人在美國,這邊下大雪啊,聽說你們那邊也是連續寒流,可是怎麼辦,我妹妹……。」
我還在清理頭緒的時候,她卻又耐不住,很快搶走了話筒。
「阿妳要怎樣,什麼事,妳直說好了。」
對方也許又重複著一段客套話,她虎虎地聽著,隨時準備出擊的眼神中有我曾經見過的哀愁,那些數不清的夜晚她一直都是這樣把自己折磨著。
後來她減弱了,我說的是她的戒心。像一頭怒犬慢慢發覺來者良善,她開始溫婉地嗯著,嗯,嗯,嗯,是啊全世界都很冷,嗯。天氣讓她們徘徊了幾分鐘後,母親彷彿聽見人世間的某種奧祕,她的回應突然加速,有點結巴,卻又忍不住插嘴:「什麼,妳說什麼,安養院,她住進安養院……。」
然後,那長期泡在一股悲怨中的臉孔終於鬆開了,長長地舒嘆了一口氣,整個屋子飄起了她愉悅的的迴音:「是這樣啊……。」
掛上電話後,她進去廁所待了很久,出來時塞滿了鼻音,一個人來回踱在客廳裡,那時接近中午,她說:「我還要想一下,你自己去外面吃吧,這件事暫時不要說出去。」
所謂說出去的對象,當然指的是她還在怨恨中的男人。
他是在跑業務的歲月搭上那女人而束手就擒的。他比一般幸運者提早接觸心靈的懲罰,或者說他自願從此遁入一個惡人的靈修,有空就擦地板,睡覺時分房,在家走動都用腳尖,隨時一副畏罪者的羞慚,吃東西從來沒有發出嚼動的聲音。
午飯後我從外面回來時,客廳的音樂已經流進廚房,水槽與料理台間不斷哼唱著她跟不上的節拍。她突然發現自己才是真正的女人吧,那種勝利者的喜悅似乎一時難以拿捏,釋放得有些生澀,苦苦地笑著,大概是忍住了。
父親回來後還不知道家有喜事,他一樣把快退休的公事包拿進書房,出來準備吃飯時,才知道桌上多了三樣菜和一盤提早削好的水果。在他細長的鳥眼中,這些東西如夢如幻卻又無比真實,他以謹慎的指尖托住碗底,持筷的右手卻不敢遠行,只能就著面前的一截魚尾細細挑挾。如此反覆來去,愈吃愈覺得不對勁,眼看一碗白飯已經見底,他只好輕輕擱下碗筷,不敢喝湯,像個借宿的客人急著想要躲回他的書房。
「漢忠,多吃一點。」母親說。她滑動轉盤,獅子頭到了他面前。
我沒聽錯,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母親總算叫出他的名字,那麼親暱卻又陌生,像一桶滾水倒進冰壺裡,響起令人吃驚的碎裂之音。她過去多少煎熬,此刻似乎忘得乾乾淨淨,沙啞的喉嚨也痊癒了,一出聲就是柔軟的細語。
當然,他是嚇壞了。但他表現得很好,除了稀疏的睫毛微微閃跳,我看不出他作為一個懦弱的男人,在這樣的瞬間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他把魚尾吃淨後,聽了她詭異的暗示,果然暫且不敢提前離席,委婉地挾起盤邊的一截青蔥,等著從她嘴裡聽出什麼佳音。
我聽見他激動的門牙把那截青蔥切斷了。
漢忠,還有獅子頭呢。我心裡說。
她的笑意宛如臉上爬滿的細紋,一桌子菜被她多年不見的慈顏盤據著,為了這些料理她耗盡一整個下午,我懷疑要是沒有那通電話,這些菜料不知道躲在什麼鬼地方。他們之間的恩怨讓這個家長期泡在冰櫃裡,多年前我接到兵單時,妖精事件剛爆發,家裡的聲音全都是她的控訴,男人在那種時刻通常不敢吭聲,沒想到時日一久,他卻變成這樣的父親了。
青蔥吞了進去,她的下文卻還沒出來,他只好起身添上第二碗。平常他的飯量極小,別人的一餐可以餵他兩頓,此刻若不是心存僥倖,應該不至於想要硬撐。顯然他是有所期待的,畢竟眼前的巨變確實令人傻眼。
但是別傻了,漢忠。什麼苦都吃過了,還稀罕什麼驚喜嗎,回房去吧,不然她就要開口了,除非你真的想聽,你聽了不要難過就好……。
菜盤轉過來一隻完整的土雞,還有煎炸的海鮮餅,還有一大碗湯。
果然,她鄭重宣布了:那通電話,那個妖精,那安養院的八人房……。
「聽說她失智了。」她舉起了脖子,非常驕傲地揚聲說。
我看見那顆獅子頭忽然塞進他嘴裡,撐得兩眼鼓脹,嘴角滴出油來。
「聽說一件冬天的衣服都沒有,我們去看看她吧。」母親說。
棉襖、長襪、毛線帽和暖暖包,一袋袋採購來的禦寒用品堆在我的駕駛座旁。一切都由她作主,昨晚那頓飯吃完她就出門了,聽說買這些東西一點都不費力,憑她當年抓姦的匆匆照面,那兩條光溜溜的肉體如今還在眼前,想也知道那妖精的胖瘦原形,肩寬腰圍一概來自那段傷心記憶,不像她自己買一支眉筆要挑老半天。
一大早督促父親向學校請了假,接著說走就走,顯然是為了親眼目睹一個悲劇才能安心。她昨晚應該睡得不好,出門時還是一雙紅腫的眼睛,遲來的勝利使她亂了方寸,不像他吃了敗仗後投降繳械反而安定下來。
我覺得她並沒有贏。那女人是被自己的腦袋打敗的,何況那也只是記憶的混亂,說不定從此可以忘掉愛的紛擾。失智不過就是蒼天廢人武功,把一個人帶回童年的荒野,任她風吹雨淋,化成可愛精靈,再回來度過一段無知的餘生。反倒是她這個受害者還走在坎坷路上,若不是慷慨準備了一堆過冬衣物,簡直就像是押著一個男盜要來指認當年的女娼。
安養院入口有個櫃檯,父親先去辦理登記,接待員開始拿起對講機找人。我們來到一排房子的穿廊中等待,一個照護媽媽從樓層裡跑出來,邊說邊轉頭尋著建築物的角落,「奇怪啊,剛剛還在的呀。」
母親四下張望著,廊外的花園迴灌著風,枯黃的大草地空無一人。
「喔,在那裡啦,哎喲大姊,天氣那麼冷……。」
隨著跑過去的身影,偏角有棵老樹颯颯地叫著,一個女人光著腳在那裡跳舞,遠遠看去的短髮一叢斑灰,單薄的罩衫隨風削出了纖細的肩脊。
父親跟上去了,他取出袋子裡的大襖,打開了拉鍊攤在空中,好似等著一隻鴨子走進來。那幾個乏味的舞步停曳下來時,她朝他看了很久,彷彿面對一件非常久遠的失物,慢慢搖起一張恍惚的臉。
靜靜看著這一幕的母親,轉頭瞧我一眼,幽幽笑著,「妖精也會老。
那件棉襖是太大了,他從後面替她披上時,禁不住一個觸電般的轉身,左肩很快又鬆溜出來,整條袖子垂到地上。
她跟著他來到穿廊,眼睛看著外面,臉上確有掩不住的風霜。但我說不出來,她身上似乎有著什麼;還有著時間過後的殘留吧,那是一股還沒褪盡的韻味,隱約藏在眉眼之間,想像得出她年輕時應該很美,或許就因為這份美才擄獲了一個混蛋吧,怎麼知道後來會這樣一無所有。
父親難免感傷起來,鼻頭一緊,簡單的介紹詞省略掉了。幾個人無言地站在風中,母親只顧盯著對方,從頭看到腳,再回到臉上,白白的瘦瘦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浮現出來。
「有沒有想起來,我們見過面了。」母親試探著說。
面對一張毫無回應的臉,在母親看來不知是喜是悲,也許本來都想好了,譬如她要宣洩的怨恨,她無端承受的傷痕要趁這個機會排解,沒想到對手太弱了。她把手絹收進皮包,哼著鼻音走出了廊外。
我們要離開的時候,那女人不再跟隨,她總算把手穿進了袖口,牢牢地提上拉鍊,然後慢慢走進旁邊的屋舍中。然而當我把車掉頭回來時,這一瞬間我卻看到了,她忽然停下了腳步,悄悄掩在一處無人的屋角,那兩隻眼睛因著想要凝望而變得異常瑩亮,偷偷朝著我們的車窗直視過來。
長期處在荒村般的孤寂世界裡,才有那樣一雙專注的眼神吧。

我想,父親是錯過了;倘若我們生命中都有一個值得深愛的人。

【好文共享·散文】遗落的纯真/廖玉蕙

图:作者廖玉蕙

刚起床,坐在书房里发愣,电话铃声蓦地响起,电话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蔡叔叔在吗?……哦?他不在?……是婶婶吗?是这样的,我是王大中的儿子,我爸爸在今天凌晨两点三十分过世了。”
我抬头看钟,早上八点三十三分,我有些神思不属,一时之间,有些困惑。“过世了?王大中过世?……你是谁?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重复着他的话,有些生气,一大早开什么玩笑!电话中的年轻人显然被我的质问吓到了,嗫嚅着解释,他爸爸王大中因感冒转成肝炎,回台湾住院,在病榻上缠绵挣扎了一个多月,最后因猛爆性肝炎逝世。
王大中死了?怎么会!
是春夏之交,窗外一株芒果树正当黄花点点,放下电话,我怔忡着,简直不敢置信,原本是很健康的人啊。本能地,我拨了大哥大给正在东引旅行的外子。收讯不良,我在忽断忽续的通话中,艰难地传递着死亡的消息,感觉所有说出的话仿佛都让风给吹散了。
“你说什么?啊!啊!……王大中怎么啦?我这里收讯差,听不清楚啦。”
等外子弄清楚了状况后,电话忽然陷入长长的沉默。半晌后,他结结巴巴地问我:
“那现在怎么办?我应该怎样?应该赶回去吗?”
我忽然后悔告诉他了!现在赶回来有什么用?人都死了。王大中病了一个多月,我们都在干什么!距离他最后一次来访约莫有四个多月了,我们怎么都没想到应该跟他通个电话,竟然连他住在加护病房好久都全然不知。
“爸爸生病的时候,交代不要麻烦叔叔来医院探望,以为很快就会好起来。没想到就这样走了!”
我回想起年轻男子声音里的自责,好像我们的怠慢完全是因为他的疏失所导致。王大中。应该怎样来介绍他呢?这些日子来,我们老提心吊胆地防他,他竟然在不提防间猝死,留下一团迷雾。
王大中第一次出现在我家,约莫在两年前的春天,犹然记得也是芒果花盛开的季节。他开了玻璃门,出去阳台上抽烟,忽然望着巷子那头楼下的人家,高兴地朝我们说:“哎!檨仔开花了哪!很快就会结果了。”外子和我交换了疑惑的眼神,不知该怎么接话。
王大中来得突然,说是从朋友处打听到我们的电话,兴奋异常,联络上后,随即兴匆匆地登门拜访。
他是外子的小学同学,自从上了大学,离开家乡后,便失去联络,三十多年没见面,据他自己说,如今已是现下最热门的台商,穿梭两岸,生意做得还不差。至于是真是假,我们也无从考证。从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便携酒带茶来访,或叙说忙碌的生意,或回忆过往甜蜜的岁月,热情地谈古说今。结论一迳是:“人入中年,老朋友应该多多联系。”
当时,我们刚刚被老同学以周转不灵借去不少钱,朋友间偶然谈起,才知来借钱的同学都是在大陆包二奶、丢了差,做了火山孝子之故,我们借出去的钱自然是有去无回。因为接续两桩,因此,不免让我们心生警惕。王大中来的时机不凑巧,就在那个恶寒的冬天过后。我们犹疑猜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每回聚首,总步步为营,周遭的亲友也都警告外子:“这年头,人心难测哦!谁知道伊是熊?是虎?那么多年不见。”
一位热心的朋友,还半开玩笑地指导我们:“对付这样的事,我应该算得上经验丰富的啰!像你们这样的老实人,心肠软、不擅长拒绝别人,通常是被借贷的高危险群,就算已然有所警觉,往往也难以抵挡攻势。所以,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准备一套婉转拒绝的说辞,牢牢记在心上,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只要有人提起借钱的事,你就拿出这套说辞从容以对,一切就都OK!”
他所谓的应对之策,就是语气诚恳且面露哀凄地说:“真是十分抱歉哪!我父亲一生受困于作保跟借钱给朋友,让妻子儿女吃足了苦头。他临终之际,握着我的手,殷殷交代不可重蹈他的覆辙,绝不能跟朋友有金钱纠葛,万万不可借钱给朋友,否则他死不瞑目!……我不敢违抗父亲的遗命,请原谅我的苦衷。”
因为示范者唱作俱佳,被在座的听众公认乃绝妙伎俩,既可轻易脱身,又不致太伤感情,我们于是铭记在心。
其后,每隔一、两个月,王大中便热情地前来拜访,或邀约外子及其他童年友伴外出聚首,喝茶聊天,或相偕到渔港吃海鲜。有一回,他们二人刚出门不久,我因不小心被反锁于门外,急急驰电求援,他们只好饮恨地从丰盛的海鲜席里匆匆抽身回返。王大中却一些也不介意,仍旧兴致不减地在客厅中谈笑风生。而我们每每忙于复习那套婉拒说辞,常常显得心不在焉。
王大中真是热情洋溢,因为他的热情太超乎寻常了,更启人疑窦。每回过来,总会赠送些小东西,说是他的客户所生产的产品。譬如:实用的塑胶鞋垫、八爪章鱼的沾黏玩具及投掷时会闪耀彩色光芒的矽胶球。有一回,甚至还赠送外子一些情趣用品,叮嘱他不妨开放些。我们在大开眼界之余,总不免感觉有些尴尬。我不禁联想起古训里“言不及义,好行小惠”的人,提醒外子这或许是诈骗的前行手法亦未可知。
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在出差或旅游的外地打长途电话来征询我们:“我现在人在台中,可以用很便宜的价钱买到非常好的茶叶,你们需要吗?”然后,在很深的夜里,绕道送来。或是从大陆携回罐装的腌制泥螺,说是老蒋最喜欢吃的配稀饭小菜:“你们吃吃看!喜欢的话,我下回回来再多带几罐过来。”
外子画展时,他不但早早到场祝贺,还送来大盆兰花,并率先捧场地订购了一张油画。我们固然感激在心,却仍不敢松懈防卫。这年代,什么花样没有!报上适巧又登载了一宗新闻,说三十年的至交忽然被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卷走了所有的存款,我们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一个初秋的清晨,我们犹在睡梦之中,他意外带着两个儿子现身,说是趁着大伙儿尚未出门,让两家儿女见见面,嘴里直嚷嚷着:“哎!哎!哎!不行啦!老朋友的下一代,彼此不认识算什么呢!”
即将继承父业的两位儿子,看来很有教养,却显得腼腆。他教养孩子有另类思考,他偷偷告诉外子说:“我这两个孩子都太天真,这样不行!将来他们都得扛起家族事业的担子,如果三两下就被大陆那些非常主动的女孩子收拾去怎么得了!所以,我特别请上一位同在大陆做生意的老朋友张某,他是此中高手,让他带着孩子们先到风月场所体验、体验,到时候,熟门熟路,知道个中玄虚,才不至于上当跌跤!”我们对这般奇怪的教养理论,不敢置一辞,只颔首微笑,虚与委蛇,背地里啧啧称奇。
王大中一再向我们展示他的爱乡情怀。父母俱已双亡的他,听说还常常返乡祭祖、参加家族活动。有一回,回去故乡,听了一场音乐会,感动之余,还不辞迢递,绕道我们住处,在信箱内投递了当天的节目单。在夜晚的通话里,他情致缠绵地叙说音乐会的动人和对故乡的眷恋,最后还提醒爱画画的外子莫要忘了对故乡的风土人情多做写生:“落叶归根嘛!我们虽然不一定能回到故乡长眠,但是,想办法为家乡做些事,是很重要的。”
外子转述时,我感动得差一点落泪。但夫妻二人仍彼此砥砺,惟恐一不小心便要落入圈套,落得血本无归。
王大中最后一次的造访,约莫在他临终前的四、五个月。也是个没有月光的夜里,我们不明白,为何如此夜深,他仍坚持前来。他说:“会不会太晚?我照了一些照片,很想跟你们分享。明天我又要去大陆了。”
听他兴致勃勃的,我们自然不好意思泼他冷水;然而,是什么照片,让他非拿来给我们看不可呢?一进屋子,他迳自往书房奔去,说是照片都存在光碟里,要借我们的电脑使用,一定要让老朋友看看他的公司,知道他的发展。
他坐在电脑前,打开档案,一张张华丽的照片便鱼贯出现,他像个熟练的解说员般,认真地一一说明:“这是台北总公司外观,还可以吧?这一间是我的办公室,够气派吧!这间是会议室,常常在这儿用视讯跟对岸同仁开会;这是茶水间,里头一应俱全……这是大陆公司的外观,内部正在装潢,马上就要落成了,这可花了我不少的精力和金钱,光是建筑主体就花掉……”
当他说到这儿时,站他身后的外子和我,忽然同时抬起眼,两人会心地交换眼神,那番婉拒的说辞蓦地窜上心头,我们不约而同在心里战战兢兢地复诵着,就等他提出关键的请求语时,立刻流利应对。而因为牢记亲友的警语、分心防卫,以致忘记给他诚心的祝贺。
如今,王大中忽然死了!我在书房里,踱过来、走过去,心情糟到不行。我们有足够的交情吗?凌晨甫过世,王大中的家人为何急急通知我们?按照一般的惯例,泛泛之交不是应该在多日之后才会收到讣闻吗?必须赶在死亡几个小时内通知的,不都是至亲好友吗!我们能算是他的至亲好友吗?我们连他在生死关头徘徊时,都还在怀疑他的交往动机,这样也算是好友吗?而他终究没有跟我们开口借钱,他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呢?还是可怜的真心换绝情?
外子从外岛匆匆赶回,到殡仪馆的临时灵位为王大中上香时,没有看到他的家人。出殡那天,是春暖花开的四月天。丧礼上,来了好多吊唁的人,体面的台商和社会名流云集,灵堂上,挂满了知名政商的挽联,显见王大中雄厚的人脉,当然因此可推论他的生意的确如他自己所说的颇为兴盛,而鲜花簇拥中的王大中依旧笑脸迎人。
拈过香后,我们趋前慰问未亡人,王大中的妻子忽然特别向我们深深一鞠躬致谢,说:“外子往生前最珍惜你们的友谊,他老说商场尔诈我虞,只有和你们聊天才能推心置腹、畅所欲言,感受特别温暖。所以,再忙,也要抽空去和你们聊聊;再晚,也希望和你们见上一面,真的很感谢你们在大中生前对他的关照。”
外子如遭电掣,痴立当场,举步维艰。好不容易出得灵堂门外,抬头望向湛湛青天,不禁嚎啕痛哭,为着世道艰难、纯真遗落。
王大中呵!王大中。
前尘往事一一浮上外子的心头。年幼时光,独子的王大中,寂寞、寥落,最喜欢外子去他家同做功课,两个小人儿,同进同出,好不欢喜。王家深宅大户,桌上永远有一盘放满糖果的待客圆盘,外子离开时,王家妈妈总不忘抓一大把糖果塞进外子的口袋,外子忸怩推拒,王家妈妈总说:“带回去分给弟妹们吃,免客气。你能来陪大中写功课,真乖!”
而外子年幼的弟妹,其后,每听说哥哥去了王家,便引颈盼望哥哥带着糖果归来。做皮件生意的王家爸爸,还郑重地送给外子和外子的弟弟各一条他们制作的精美皮带,那是窘困年代中多么稀罕的礼物!外子说他视若珍宝,一直舍不得系带,只在无人的夜里才悄悄取出摩挲把玩。
流年暗中偷换,曾几何时,这些温暖的情谊和尘封的往事都随着岁月遗落他方。性情中人的王大中,在纵横商场后,仍向童年频频叩问纯真热情,以当年的童心依依相待;而我们在虚诡横行的社会历尽沧桑后,回报他的,竟是一肚子的狐疑和猜忌,这是多么荒谬的讽刺!
这世界委实令人神伤!王大中死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闭门谢客、耻谈人际,甚至搔首踟蹰、左顾右盼,惶惶然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继续行走人间。望之老实稳当的朋友偏偏纷华蹈空;疑似柔色应酬者,却反真心对待;装愚弄痴者满街行走;诈骗手法不断翻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谈人情,人情真假难分;说世态,世态诡奇莫辨;论义理,义理混沌不明……
活着,在在让人好生为难啊!